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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:2024-04-05 12:23:14 来源: 作者:
近期热映的电影《坠落的审判》因性别议题引起广泛讨论。其中不乏认为应该以超越性别的视角看待这部作品的声音。在媒体采访中导演茹斯汀·特里耶回应,她同意这部电影被称为女性主义电影,“如果没有女性主义,我不可能从事这个职业,也不可能成为现在的我。”
女性艺术从被遮蔽到崛起,时间并不长。直到今天,很多女性创作者仍然处于别扭的矛盾之中,表达作为女性真实的感受经常被男性评论者批评为格局小、狭隘、吃身份红利。奥斯卡颁奖典礼上《奥本海默》和《芭比》受到的不同待遇足以说明问题。
早在二十年前,先锋诗人翟永明就在《天赋如此》中写出了女性艺术家的边缘处境和矛盾的身份认同。翟永明以敏锐的直觉和犀利的眼光,从宏观和微观两个角度总结了从前现代时期至今的近30位女性艺术家的境遇与变化(挑战一切惯性思维的汉娜·荷依,一直拒绝与女性主义艺术联盟的奥基弗,被丈夫光芒所遮蔽的弗里达,经历过原生家庭不幸的草间弥生……)。通过梳理女性艺术家的经历与创作背景,向读者揭示艺术史上“被遮蔽的天空”。书中似曾相识的困境让我们发觉,有些问题仍然存在。
《天赋如此:女性艺术与我们》,翟永明 著,中信大方,2023年6月。
这画好得不像女人画的
女艺术家都经历过这样的时候:当你写出了或画出了或做出了让别人吃惊和认同的作品时,往往会获得这样的“高度”评价:“这画好得你不知道是一个女人画的”;“你的文风好像男人”;“你超越了女性的范畴”。
这些来自惯性思维的男性话语,实在是女艺术家的噩梦。它的背后(也许连评论者本人也未意识到潜意识深处的这种歧视)的含义是:女性的智慧是矮人一等的,你现在是矮人中的高人,很快就会脱离这种状态了。正是这种矮人一等的女性艺术的处境,使得许多女艺术家产生自我焦虑,没有勇气面对自身的女性气质,下意识地认为作品“像男的”是一种最高境界(至少也要是“中性的”)。
女艺术家都为与奥姬芙相同的问题而困扰:“我对于别人总是把我看成‘女艺术家’而非‘艺术家’这件事一直感到苦恼”。这样的焦虑肯定是有来由的。奥姬芙进一步说道:“当一个女人唱歌时,别人不会期望她唱得像一个男的。但是当一个女画家画了什么与男人不同的东西,他们就会说‘哦,那不过是个女人画的画而已,她成不了什么气候’。”
正是因为这样一种压力与焦虑,后来被称为“美国女性艺术家之后”的奥姬芙,一直拒绝与女性主义艺术联盟。也正是这样的压力和焦虑,促使她在画了一系列的超大花卉(被定名为具有“女性气质”的代表作品)之后,转身去画纽约。
她后来说:所有的男性都反对她画这个题材。他们说“连男画家都画不好这个题材”。奥姬芙没有理会这些话,她画了《月亮照耀下的纽约》。参加了她的个展和其他的展览。最后,作品大获好评,而且立即被艺术市场认可。
卡米耶 · 克洛代尔《沙恭达罗》,1902年。
许多女性作者也与奥姬芙一样,不愿意基于性别差异被划分到“女艺术家”这个限定中(尽管这个事实并不说明她们排斥和厌倦女性主义)。她们感到“女艺术家”和“女性艺术”这样的词汇含有一种微妙的歧视因素,并且,大大妨碍了她们作品得到更深入更广阔的评判和发展。或者说,她们感到被置于普遍状况之外的一种孤立的对待。有时候为了突破这样的限定,她们会竭力抹去自身和作品的性别色彩。正是这样一种对自我的遮蔽,使得一些女艺术家在艺术创作中,不由自主地扮演花木兰角色,或者寻求一种雌雄同体的障眼法。
上一世纪中期的女艺术家李·克雷斯纳,被自己的社会处境所扰(无论她怎样努力,都是著名艺术家波洛克的妻子,她的作品都会被掩盖在丈夫的光芒之下)。始终被当作某人的小女人使她后期在自己的作品上签名为“L.K”,也许她正是基于这样一种障眼法,来抗拒对波洛克太太这样一种身份的限定。她至少用了25年的时间来“走出波洛克的阴影”,找回真正的自我。
克雷斯纳有许多年做的努力难度颇大:既要在相同的领域里拉开与著名艺术家丈夫波洛克的距离,又要使这一距离不至于被划入女性艺术的领域。其方法之一是开始使用一种中性的签名或拒不签名,以免被别人认为“是个女人的作品”。方法之二与奥姬芙相同,拒绝加入女艺术家的联展(时至今日,这都是许多女艺术家排斥性别划分的一种反抗方式)。为此她甚至毁掉了自己个展上的作品,以期彻底地抹杀自己。以免被排除出与男艺术家并驾齐驱之列。
古有花木兰今有女艺术家
如果我们看看艺术文学史上少数“幸存者”的状况,就会发现以上两种方法屡试不爽,叫作:古有花木兰,今有女艺术家。从小说家乔治·桑到维多利亚时期的女画家罗莎·本荷,从革命者秋瑾再到抽象画家克雷斯纳。外表和内心的女扮男装,都表明了她们心比天高却身为女性的尴尬处境。
为了进入男性艺术圈和男性艺术史,为了与具有创造性的男人实现精神对话,为了实现理想的两性平等,必得先使自己变成一个卧底角色。放弃自己的女性特征,以求与男性平起平坐。
维多利亚时期的女画家罗莎·本荷所画的《马市》,是女画家中少有的表现男性世界的作品。为了配合和进入这个男性世界,她本人也作男装打扮。在她的《栖息之所的王者之风》中,她更是表现雄性动物世界中的强者力量。通过对动物的描绘她寻求独立、自由和个人特色,寻求一种与传统女性角色不同的革命性的身份。
弗里达自画像。
在那个时代,这一切却只能表现成一种“男性化”的装扮和表达,一种竭力与社会规范的女性气质相反的特殊性(基于同样的目的,乔治·桑也采取了这样的掩护角色)。她以此来摒弃那些会束缚住她的社会性制约。为此她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,而且被评论为“伪装男人”(因为按照传统的艺术定义,认为所有强有力的表达都属于男性化)。
与罗莎·本荷有相同旨趣的是中国老一代革命者兼女画家何香凝的中国画。作为坚定的女革命者,何香凝的画表现了她的革命生涯对她的艺术影响。她的作品首先表达的是革命情怀,自强精神。因此她的作品也是摒弃女性气质,用造型严谨和精到雄健的笔法,去描画轩宇威猛的狮子、老虎,或是寓意高洁的苍松、寒梅等。以此寄寓她的革命之心和爱国之情。作为中国民族解放运动最早的参与者,何香凝追求独立自主和与男性平等对话的意识,在她的作品中是一脉相承的。
最糟糕的境遇和暧昧的身份认同一直伴随着女艺术家:当你被贴上“女性气质”标签时,你就被归类于次一等的女性艺术中,这时类似于奥姬芙的焦虑产生了。你开始竭力抹杀自己的女性特征,强调中性的表现;当你表现出超性别或男性气质时,另一种焦虑开始折磨你:你正在变成男性气质的赝品,一个“无性”的艺术家。更进一步的暗示就是:一个“无性”的女人。于是,你开始强调自己艺术尤其是生活中“真正”的女性气质。
男性的他者眼光既欣赏你的女性气质,又自觉或不自觉地贬低它。女性既想超越“被看”的位置,又恐惧因表达女性意识而再次落入被规定的地位。我们随着他者的眼光变得游移不定,无所适从。这个问题从1951年克雷斯纳的个展直到这个世纪初的女性艺术展,看来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。
前不久看见国内一家艺术杂志上,一位男性艺术家在称赞他所欣赏的一位女艺术家时说:“最高明的理论家也很难从她的画中读出‘女性特征’和‘性别问题’”。不管这位女艺术家的初衷是否如他所说:为了不往女性艺术这个话题上“凑热闹”,但这位评论家似乎已然将“女性特征”和“性别问题”视为一个低一等的艺术话题。
在最近接受的一个访谈中,我接触到同样的问题。一位男性诗人说女诗人都是靠写女性主题立身扬名的。因此女性诗歌的成立是依附男性话语权的。这个采访也谈到男诗人称赞女诗人写得好的时候,就说她不像女诗人。这些意思都透着女性主题的诗歌是次等的诗,不像男人的诗就不是好诗。
因此,回到这个问题上,过去的女诗人写女性主题,是因为没有话语权。那么,如果有了话语权,我们就可以像男人那样写诗了,也就是说,写真正的“好诗”了?
这就像加拿大女作家阿特伍德在《自相矛盾和进退两难:妇女作为作家》中提到的“女画家症状”,她在1960年时,听一位男画家这样说到对女画家的态度:“当她画得不错时,我们称她为画家,当她画得不好时,我们称她为女画家”。
由此想起来花木兰立功受封是因为她女扮男装,圣女贞德以女人之身去打仗,就只有被烧死了。这个问题对这个世纪的中国女诗人和女艺术家是否仍是个新问题?
40多年过去了,在中国,我仍然听到类似阿特伍德提到的来自男性话语的评价和称赞。因此高明的女艺术家似乎也一直在试图摒弃女性气质,但有时又不得不利用它。90年代以降,不只是女艺术家,包括女性艺术史研究者或女性艺评家,都忌讳使用“女权主义”这一符号(作为折中,也作为正名,现在普遍称为“女性主义”)。
在一个仍然以男性利益为主导的社会,当一个女权主义者意味着这样一种勇气:有时你会被妖魔化为“无性的男人婆”这样一个人人害怕沾边的称呼。所以,“没有必要针锋相对”和“对事不对人(男性)”的女性观,是具有本土特色的策略。虽然无奈,却也有效,至少可以保证我们(女性艺术)不会自绝于男性社会(这个男性社会不仅仅指男性,包括被男性意识所左右的女性)。
因此,在艺术中看不出性别,在生活中具有“女性气质”,这样的身份认同也许就此成为中国女性艺术家的美梦。
女性艺术的先驱者之一路易斯·布尔乔亚曾经说:“从某方面来说,我们都是男/女性”。道出了女性艺术家雌雄同体的渴望。
男性中心的审美标准
男性审美中心从古到今,从东到西都把“伟大”的艺术定义为宏大、理性、形而上和气势磅礴。感性的、纤弱的、个人特性的女性气质被视为艺术中次一等的标准。
我们可以比较一下罗丹和卡密尔对雕塑的不同理解:卡密尔的观点是“在艺术中,最为重要的是准确地表达运动”。而罗丹认为:“运动的重要性仅仅是次要的”,最重要的是物体本身以及它的比例。卡密尔的观念是自文艺复兴以来,所有艺术大师最不关心的问题(在当代,这个问题显然早已被颠覆,卡密尔的悲剧也在于她早生了一个时代)。
而罗丹的观点是传统雕塑已成定论的美学准则,任何试图超越这种准则的努力在当时都是徒劳的。为此卡密尔付诸一生心血的作品,不被当时的主流美学势力所看重。有些艰苦创作出来的作品如被认可,又会被不公平地算在罗丹的账上。正是这样的标准和19世纪女艺术家的窘迫处境,让一个才华卓越的女性,最终被关进疯人院。
就像我曾经在《当男权遇到女权》一文中所说:“说到底,伟大的标准已被拟定,而且作为文化惯性,多年来已被当作约定俗成的准则被接受。因此,在这一固有的权力空间之外的女性艺术,也就天经地义地被置于外了。”这样的惯性标准的确会左右女艺术家的艺术观,使得较具野心的女艺术家在创作时,不得不面临着遮蔽自我,以期与高等级的艺术融合的意识。
草间弥生的南瓜。
从约公元628到728年前的希腊女诗人萨福开始,女性就在追求自身的主体性,女性艺术的历史虽然短暂,但在近几十年中,已有了极丰富的成就。而男性巨大的艺术传统虽然已有改变,但仍在挥之不去地影响着世界。女性艺术如若没有足够的力量和信心来重新构建一部新的(蕴涵着新的“伟大”含义的)艺术史,若没有深具当代性的度量标准,则女艺术家的发展方向仍会始终处于这两种摇摆的角色中:刻意追求差异性的女性气质和实现“雌雄同体”的角色转换。
当然,男性从生下来就没有这方面的焦虑,也就不会有对“性别”问题的认识。一位资深艺评家这样说:“我们是艺术家,天生下来也许是男性,也许是女性,但是这性别和成为艺术家是毫无关联的。”如果我是男性,我会认为这句话说得万分正确。但是我是女性,从我身处的环境和我们面对的现实出发,我对这句话感到疑惑。